沈本秋:结构、关系与影响: 美国网络霸权的基础

作者: 时间:2020-01-09 点击数:

结构、关系与影响:

美国网络霸权的基础

 

沈本秋

 

摘 要



权力结构、权力国际战略与权力运用是观察美国网络霸权的三个视角。在权力结构上,虽然美国在网络空间的基础层与逻辑层稍有衰退,但在网络空间内容层,美国仍然主导着权力结构,足以支撑其霸权地位。在权力国际战略上,美国在网络空间成功建构了地缘关系、业缘关系、价值观同盟关系推动美国网权的扩散,为网络霸权的分担寻找国际支持,最终形成“扩散性网络霸权”。在权力运用上,美国通过强制、威慑、防范、建构对别国产生影响,也通过吸引对国外公众产生影响。美国在虚拟世界建构的全球网络霸权不仅对美国在现实世界的霸权起到互补作用,也可能会对其日趋衰微的霸主地位起到延缓作用。

 

关键词



结构、关系、影响、网络霸权

 

网络空间是随着计算技术和网络技术的发展而形成的。它是网络连接各种计算设施的集合,是信息获取、信息存储、信息利用及信息交流的空间。网络空间是一个新兴场域,是现实世界之外的虚拟世界。与现实国际社会无政府状态一样,网络社会也缺乏中央权威,为国家在这个虚拟空间追求权力提供了无限可能。网络空间由此成为了继陆地、海洋、天空、太空之后的第五个国际权力场。网络空间既有光缆、运行系统、数据中心等这些具体的物质形态,也需要确保网络空间安全、稳定运行的技术标准。谁能控制这些资源与标准,谁就能主宰全球网络空间的权力场。网络霸权已经成为冷战结束以来国际政治研究的主要领域之一,也是观察美国霸权兴衰的重要窗口。本文从权力结构、权力国际战略与权力运用三个维度观察美国网权,并对美国霸权进行前瞻性分析。

 

一、 国际网络空间特征与美国网络权力的分析视角

(一) 国际网络空间的三大特征

与陆、海、天、空不同,国际网络空间的构成具有层次性,它由三个层次组成。底层是物理层,由网络基础设施构成,主要包括陆缆、海缆、通讯卫星、无线系统、网络交换中心、数据中心等。中间是逻辑层,由域名、IP地址等唯一识别符和技术标准构成,维护网络空间的稳定运行。上层是内容层,也称为经济社会的应用层,从行业上包括制造、贸易、娱乐、教育、物联网、经济社会发展、金融、健康、信息与通信技术、新闻媒体、公共部门、民事与人权等多个领域。但所有这些内容都依赖操作系统(operating systems)、搜索引擎、浏览器、社交网络平台、云计算等。

国际网络空间具有扩散性。在物理层,随着跨境交流的需求日益扩大,陆缆、海缆跨越国境,不断扩散延伸到更多国家,数据中心也跟着从一国向多国扩散;在内容层,计算设备、搜索引擎、社交媒体等工具也不断跨境扩散。此外,由于进入网络空间的代价低和匿名性特征,导致社会层面较小的行为体很容易进入网络空间,能够更容易接触到信息。

国际网络空间具有互动性。无论是国家、非营利组织、还是个体,都参与了网络空间的互动。在国际网络空间中,政府与政府之间、一国政府与对象国的社会公众之间经常进行互动,例如美国通过驻外使领馆网页开放“脸书”和“推特”,直接与外国公众互动。与现实的政治、经济、社会空间相比,国际网络空间更具互动性。

(二)网络权力的分析视角

分析美国的网络权力,必须结合国际网络空间上述三大特征选择研究视角。本文拟选择三种权力作为研究视角:结构性权力、关系性权力与社会性权力。

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的“结构性权力”(structural power)概念可以为我们深刻认识国家在网络空间中的权力形态提供借鉴。她提出,“结构性权力”是大国为其他国家、政府、企业和个体构建赖以运行的全球政治经济结构的能力。她认为美国为国际社会提供了安全、生产、贸易、金融四种结构。苏珊﹒斯特兰奇的结构性权力概念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美国霸权并不是建立于某一种权力基础之上,而是在多种权力基础之上。以此为参照,我们同样发现,网络空间的权力基础也有多种来源:在底层是基础层,在中层是逻辑层,在上层是内容层。这三层中的每一层都独立构成一种结构。

只要契约关系不完善的地方,就会存在“关系性权力”(relational power),人类社会如此,国际社会亦如此。作为个体的每个人都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逐渐形成了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业缘关系。如果将人类社会这三种关系投放到国际社会中,也会发现三种相似的国家交往模式。国家之间是不存在血缘关系的,但在国际社会中,由于大规模跨国移民、宗教和文化价值观跨国传播等原因,产生了许多文化、价值观接近的民族与国家,这类行为体之间容易形成较为特殊的亲近关系,最终形成“价值观盟友”关系,如美国与西欧国家之间由于价值观接近而形成紧密关系。地缘关系是地理位置相近、面临的外部环境相似或处于同一战略节点链条上的国家之间形成的紧密关系,如冷战结束后中、俄走近主要是面临美国威胁这一相同的地缘环境。业缘关系在国际社会中也广泛存在,一般是由国家之间的现实利益往来而形成的合作关系,如援助、经贸、反恐等。

“社会性权力”(social power)是上个世纪50年代后在心理学、哲学等领域逐渐崛起的权力观。该理论的拥护者们走出了“权力是资源”的传统权力观,认为权力并不是某一行为体的财富或资源,而是行为体通过影响他者获得自己想要的某种结果的能力,是一种行为主义权力观。这种权力是发生在两者之间的一种实际存在的或潜在的因果关系(causation)。“社会性权力”认为行为体A的行为能够对行为体B带来变化和产生影响,而施加影响的行为方式有威慑、传播信念、态度、观点等。在国际政治领域,“社会性权力”的具体内涵表现为“权力的三面”(three faces of power):让对方做不情愿的事;议程设置;通过观念、信仰、价值塑造对方偏好。约瑟夫﹒奈将前者归为硬权力,将后二者归为软权力。 

上述三种权力虽然同属权力范畴,但内涵与侧重点不同。“结构性权力”与权力资源相结合,可视为国家权力的基础;“关系性权力”是国家权力的国际支撑战略;“社会性权力”则是国家对外部的影响。本文基于国际网络空间这一场域,通过上述三种权力视角,建构“权力基础----权力国际战略----权力运用”这一框架,对美国国际网络权力做出较为完整的分析。

 

二、 “结构性权力”视角下美国网络权力的基础

要对美国的网络霸权做出论断,必须了解美国是否在网络空间的基础层、逻辑层与内容层构建了国际社会赖以运行的网络结构。

(一)美国在网络空间基础层的主导地位逐渐受到挑战

基础层位于网络空间最底层,为整个网络空间的形成提供基础设施。在基础层中,最能体现国家实力的是海缆、互联网交换中心、数据中心。

今天,光缆已经成为连接全球的基础设施。光缆往往建在重要的沟通节点之间,两端所连接的地点必定是在国际政治经济意义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国家和地区。在全球跨境光缆中,海缆约占95%,陆缆仅占5%。截至2018年上半年,全球总共有448条海底光缆投入使用,总长度大约120万公里。美国在国际政治经济中具有最重要影响,通过海缆与欧洲、亚洲、拉美三地形成了密切的联系。虽然英国、日本、新加坡、香港也因为经济实力和区位优势而成为次于美国的国际海缆起点或关键节点,但美国的海缆数量是英国的2倍,是日本的4倍,是新加坡的4倍,更是中国的8倍。美国企业也是全球光缆的主要提供者。谷歌(google)、脸书(Facebook)、亚马逊(Amazon)等美国互联网巨头正在成长为国际海缆建设的主导力量。截至2018年上半年,上述互联网巨头建设的大型海缆主要有15条,主要连接北美--欧洲、北美--亚洲、北美--南美。但是近年来,美国的世界海缆中心地位和全球海缆主要提供者地位逐渐动摇。自从2013年“斯诺登事件”曝光了美国和英国在全球200多条海缆安装窃听器,其他国家大都倾向于由本国公司建设自己的网络通信基础设施,逐渐减少经由美国网络基础设施而产生的依赖。2014年巴西与欧盟达成协议,绕开美国,直接铺设连接葡萄牙和巴西之间的海底光缆。2016年泰国政府拨款50亿泰铢给泰国国有电信运营商 CAT 电信(CAT Telecom)用于开发新的海缆路径,并于2017年开始建设。芬兰政府则积极推动连接北极的海缆建设,打通东亚到芬兰、直至德国的信息通道。智利政府正在规划与中国直接连通的海缆建设项目。

网络之间如何互联?主要是互联网服务提供商与内容分发网络之间通过互联网交换中心进行互联。互联网交换中心允许网络直接通过交换互联,而不用通过一个或者多个第三方网络或者服务提供商的上游提供方。互联网交换中心可以实现网络间免费对等互联、共享网内内容,降低网间结算成本,最终提高网络联通效率。因此,互联网交换中心也是网络空间的重要基础设施。目前国际上的互联网交换中心布局呈现明显的国家和地域特征。根据Packet Clearing House提供的数据,全球互联网交换中心超过10个的国家如下:美国88,远远超过其它国家,俄罗斯29,巴西和阿根廷均为27,澳大利亚20,德国19,印度10,日本16,法国16,加拿大12,波兰10。而在非洲以及中东大部份国家,由于缺乏互联网交换中心,宽带成本很高。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已经日益变成了电子宇宙。全球移动设施、社交媒体、物联网构成了虚拟世界的生活图景,创造出海量大数据,而大数据的存储和加工依赖数据中心。数据中心因此成为重要基础设施之一。根据预测,大型数据中心的流量已经占了所有数据中心流量的39%,到2021年将达到55%。到2021年,94%的工作任务和计算任务将通过云数据中心完成,只有6%的计算通过传统数据中心完成。到2018年,全球超大型数据中心(hyperscale data centers,规模在1万个标准机架以上)达到448个。其中,美国占了44%,中国排名第二,也才8%。英国、日本各占6%。澳大利亚、德国各占5%。其它国家全部加起来占26%。根据全球数据中心企业的市场份额,我们可以发现不同企业背后的国家在数据中心市场的实力地位。以2017年统计的世界前20大数据中心公司为例,在20大数据中心公司中,美国占了11家,中国占了3家,英国3家,日本2家,荷兰1家。就市场范围而言,11家美国公司只有2家仅仅服务于美国本土和北美地区,其它9家公司都在国际上其他地区和国家开展数据中心业务。中国的3家公司仅在本国内开展数据中心业务。英国的3家公司在全球开展业务。日本的2家公司1家在本土1家在国际上开展业务。荷兰的1家公司主要在欧洲开展业务。比较而言,美国公司在数据中心业务市场上国际化范围最广泛。

(二) 美国在网络空间逻辑层的优势逐渐下降

互联网的正常运作需要各种数据交换和系统兼容的技术标准和规范。由于美国在互联网领域的早发优势和技术优势,美国曾经在IP地址分配、自治系统编码分配、域名管理上长期占主导地位,但近年来美国的地位相对下滑。

在网络空间,每台计算机都有一个IP地址,它是互联网终端在网络上的惟一标识号。一国拥有IP地址的多少关乎国家在网络空间的权力大小。美国3亿多人口拥有约16亿个IP地址,占已分配地址的44%,平均每个美国人拥有超过5个IP地址。亚洲占据了全球约60%的人口,但分配的IP地址却严重不足,中国只占全球IP地址总数的9%,印度仅占1%,每个中国人只有0.2个IP地址,每个印度人只有0.03个IP地址。

互联网世界被分为大量自治域,每个国家的运营商、公司都可以申请自治系统编码(Autonomous system number, ASN)。各自分配的IP地址被标清楚归属于哪个编码,在不同IP地址间发送信息时才能沿着指定路径从此自治系统编码到达彼自治系统编码。如从甲IP地址发送邮件到乙IP地址,电子邮件必须知道从甲所属的自治编码系统到乙所属的自治编码系统如何走。在互联网中,一个自治系统是一个有权自主地决定在本系统中应采用何种路由协议的小型单位。当前,美国在自治系统编码数目中仍具有一定优势。20多年来,美国的自治系统编码数发生了大变化:1997年,全球56%的ASN在美国,当时金砖国家才占5%。2007年,美国占39%。2014年,美国已经滑落到30%左右。随着美国的ASN在全球逐渐减少,美国的全球网络流量也下滑了。2004年一半的网络流量流经美国,但是2016年只有25%。2000年,在电信、媒体和互联网产业方面,美国分享全球收入的40%,但2012年只有25%。

每个国家和机构在相应层级分配了域名。域名是网络世界的字符标识,是网络世界的门牌号。域名系统(Domain Name System)是互联网稳定运行的基础,而域名系统最基础的支撑点是根服务器。域名解析系统管理模式呈现根状分布,根服务器在域名管理中起着决定性作用,掌握根的国家拥有巨大权力。全球有1个主根服务器和12个辅根服务器。主根服务器在美国,辅根服务器有9个在美国,3个分别在英国、瑞典、日本。经过30年,原有的IPv4(互联网协议第四版)已经不能适应发展需求。2015年6月,“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分配机构”(The 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 ICANN)第53届会议发布了“雪人计划”,经过努力,2017年11月25在美国、日本、印度、俄罗斯、德国、法国等全球16个国家完成了25台IPv6根服务器架设,其中1台主根和3台辅根部署在中国,事实上形成了13台原有根加25台IPv6根的新格局。

(三) 美国在网络空间内容层具有绝对优势

网络空间的内容层也是应用层。长期以来,美国力图从安全、市场、文化三个结构层面构建自己在网络空间内容层的优势地位。

在网络安全方面,美国一直主导全球信息安全技术。1972年来,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Standards and Technology, NIST)一直与美国国家安全局合作,测试安全密码标准,并使之逐渐为大众可用。美国在安全路由器、安全服务器技术方面也居全球领先地位。美国网络安全技术产品在全球占领绝大部分市场。另外,美国通过开发计算机安全评价技术标准,为国际通用安全准则提供公共产品。早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就开发了“可信计算机安全评价标准(Trusted Computer System Evaluation Criteria,TCSEC)”(又称“橘皮书”)和“可依赖网络解释(Trusted Network Interpretation,TNI)”(又称“红皮书”)。90年代,美国制定了“联邦评价准则”(Federation Criteria,FC),后来美国联合加、法、英、荷、德共同提出“信息技术安全评价公共准则”(Common Criteria for IT Security Evaluation,CC,ISO/IEC 15408)并上升为国际标准。

美国开发的技术产品几乎占领了全球绝大部分市场。操作系统(operating system)、社交网络、搜索引擎、云计算都体现出了美国的竞争优势。操作系统决定了系统的技术性能。在操作系统方面,目前美国在计算机操作系统全球市场中占主导地位,微软之窗(Microsoft Windows)占了全球市场份额的75.1%,苹果的MacOSX占了15.1%,苹果iOS占比5.43%。在全球移动设备操作系统的市场份额,安卓占73.54%,苹果iOS占19.91%,微软windows 占0.64%。可见美国公司占绝对优势。在全球社交网络中,脸书(Facebook)居首,拥有22.3亿用户,优兔(YouTube)19亿用户,Whats App15亿用户,Facebook Messenger13亿用户,微信10.58亿用户,Instagram10亿用户,QQ8亿用户,Qzone5.48亿用户,Doujin/tik tok 5亿用户,新浪微博4.3亿用户,推特(twitter)3.35亿用户,Reddit3.3亿用户,Linkedin、百度贴吧、Skype各自3亿用户。但是从国别来看,区别很大。根据2018年的统计,在全球167个积极运用社交网络的国家中,Facebook在152个国家中是最主要的社交网络,覆盖全球91%的比例。搜索引擎不仅建构观念,而且设置议程。一般出于国际政治安全的考虑,国家会鼓励本国企业开发自己的搜索引擎。但是在互联网世界,2018年6月,谷歌的市场份额达到86%。此外,必应(bing)达到6.55%,雅虎(yahoo)3.27%,百度1.08%。为了确保谷歌搜索引擎在国内和全球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美国一直避免运用托拉斯法,默许其独自壮大甚至独霸全球。云计算则是通过对网络空间数据进行集中存储和处理实施影响。亚马逊、微软、谷歌是云计算的主要供应者,允许使用者租用数据存储和处理能力。通过2017年全球云计算企业收益的统计数据,可以看到全球前14家公司中有12家是美国企业,而且美国的企业无论在基础设施服务、平台服务还是软件服务都有覆盖。中国的Alibaba虽然也属于云计算行业的大企业,但其国际市场收益排名并不靠前,而且主要提供基础设施服务,在平台服务与软件服务方面能力很弱。

一国的网络权力也可以通过该国网站在全球受欢迎的程度进行评估。根据用户访问量,在全球20大最受欢迎的网站中,美国占了11个,包括谷歌、脸书、推特、雅虎、亚马逊等。中国排名第二,仅占5个。日本占了2个,印度和俄罗斯各占1个。美国本国网民远远少于中国,但美国网站的国际访问量很高,美国的网络影响可见一斑。语言承载文化,网络空间亦是如此。在全球各大网站使用的内容语言中进行排名,英语仍然以53.8占据绝对优势位居第一;德语、俄语均6%位居第二;西班牙语4.9%位居第三;法语4%位居第四;日语3.5%位居第五;葡萄牙语2.9%位居第六;意大利语2.4位居第七;波斯语2%位居第八;波兰语1.8%位居第九;汉语1.7%位居第十。 

 

三、 “关系性权力视角”下美国网络权力的国际战略

国际社会由于缺乏完善的治理机制,国家不得不从地缘关系、价值观、业缘关系建构关系圈,以此增强自己的国际权力。为了使自己的网络权力在更加广泛的空间获得国际支撑,美国非常重视运用这三种关系。

(一) 美国利用地缘关系分担基础层权力

在国际社会所有的地缘战略中,关键基础设施总是最具斗争价值。自古至今,从海路到陆路,任何国家,凡控制交通要道和基础设施者,无不在国际地缘政治中占据上风,英国霸权是如此,美国霸权也是如此。在网络基础设施层,美国已经建构了广泛的地缘关系。以美国为中心,多条光缆东连欧洲,西连亚太,北连加拿大,南联墨西哥和南美。可以说,美国已经通过光缆在全球网络空间形成了最为广泛的地缘关系。早在2003年美国在《网络空间安全战略》中就将这种网络地缘关系作为国际合作的支柱之一。美国在网络地缘战略制定了两种措施。

一是以跨境光缆作为关键基础设施,连接与美国有电子商务和网络安全关系的国家,沿光缆铺设路径,形成以美国为中心、以沿途其它国家为周边的跨国商务和安全网络。美国作为世界最大经济体和发达国家,与全球市场和跨国公司的联系越来越依赖网络连接;与世界各处军事基地和安全合作伙伴的连接也严重依赖网络。美国与加拿大、墨西哥、欧洲、亚洲和南美均实现了光缆直接连通。美国在全球的数据中心布局与光缆走向基本保持一致。在世界前20大数据中心中,美国的11家在全球地理布局中最广泛,覆盖北美、南美、欧洲、亚太、印度等。这都是美国构建地缘战略的基础。美国一直推动沿途国家、跨国企业与美国一道共同维护光缆基础设施安全,打造“安全文化”。

二是重点打造美国、加拿大、墨西哥三国之间的“网络安全区”(safe cyber zone)。在美国光缆连接的全球商务和安全网络中,美国、加拿大、墨西哥三国构成核心区,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伙伴国家,也是美国网络地缘关系的中心地带,对美国网络安全起着绝对重要作用。美国与加拿大、墨西哥共同确定了一批连接彼此的关键网络,这些网络支撑着三国间的电信、能源、运输、银行金融、应急服务、食品、公共卫生、供水等多个系统,必须确保这些网络系统的绝对安全。

由此可以发现,美国已经围绕互联网基础设施,通过地缘关系建立起了双层安全机制:中心是核心层,由美国、加拿大、墨西哥三国构成的“网络安全区”,外围是光缆沿途所及国家围绕美国为中心而构成的“网络安全文化区”。二者由内及外,共同构成了美国网权的地缘支撑。 

(二) 美国利用业缘关系共享逻辑层权力

网络空间逻辑层的技术性与专业性,吸引了多方行为体制定规范,确保互联网顺利运行。他们因共同的问题、共同的关注点而一起合作,形成了业缘关系。网络空间逻辑层的扩散性为美国利用业缘关系提供了空间。

在互联网运行规范方面,美国虽然欢迎其它行为体的参与,但仍然确保自己的控制权。早在1998年,美国政府就承诺将“互联网域名系统”(DNS)授权给私营部门管理,而不是置于主权国家或政府间组织之下。为此,美国当年就成立了“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ICANN),采取董事会管理模式,成员有美国、巴西、保加利亚、德国、日本等,但是美国拥有最终否决权。当然,美国为了实施其多方治理主张以及满足多方需求,在“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ICANN)下设立了“政府咨询委员会”(Government Advisory Council,GAC)、一般会员咨询委员会(At Large Advisory Committee,ALAC)广泛听取各界意见。在“政府咨询委员会”(GAC)中,美国政府的代表绝对多于其他国家,凸显出美国的主导地位。美国的这一做法长期遭到发展中国家的反对,2005年6月“信息社会世界峰会”期间,面对发展中世界的挑战和压力,美国也不放弃,明确表示将继续保留对“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ICANN)的互联网域名和地址系统功能的监管。2013年“棱镜门”爆发,在国际压力下,美国被迫宣布放弃对“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ICANN)的控制,但一直拖延到2016年,美国政府才正式退出,完全交由“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分配机构”(ICANN)进行管理。管理权移交后,美国政府仍然实施间接控制。从控制关系上,美国放弃的只是它与ICANN签订的对IAIA监控的合同,但ICANN仍然保留了美国商务部与VeriSign公司之间的合同,VeigSign管理域名服务器,服从ICANN的决定并听从美国政府关于根域名文件的指令。

为了维护美国的主导地位,美国与合作伙伴抵制联合国在电信标准制定方面的权威。“国际电信联盟 ”(International Telecommunications Union,ITU)是属于联合国的机构,组织了“互联网治理论坛”(Internet Governance Forum,IGF) 和“世界信息社会峰会”(The World Summit of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 WSIS),已经拥有192个成员的它,在网络空间治理中曾经很有权威地位,基本得到了发展中国家甚至欧盟的支持。该机构曾经对美国控制的“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分配机构”(ICANN)主导地位发起挑战。2010年10月墨西哥会议后,在美国的影响下,欧洲国家已经选择和美国以及“经济合作与开发组织”国家站在一边,不再积极参与该机构了,从此它的作用下降。2012年12月召开的国际电信联盟全球会议上,以中国和俄罗斯为代表的89个国家同意并签署了新的国际通讯条例,而以美国为首的55个国家拒绝签署这项新协定。美国坚持认为,“国际电信联盟”(ITU)只是属于联合国的全球电信协调机构,仅仅提出一些建议而已,它并不是为全球电话和网络设立标准的机构。

由此可见,美国利用技术优势和早发优势,与相关行为体在网络空间逻辑层形成了业缘关系,共同推出标准和规范,并在其中保持美国的影响力。

(三) 美国利用“价值观同盟”关系分担内容层权力

在网络空间内容层,美国的计算技术和网络技术产品已经占有了最大的国际市场,形成了具有优势地位的结构性权力。为了确保结构优势,美国必须保障网络空间应用层的安全。网络空间最主要的安全问题是网络战争、网络犯罪、网络恐怖活动、网络入侵收集情报等。网络空间的安全问题属于敏感问题,美国选择价值观接近的盟友进行合作。

在战略方向上,美国与盟友的合作已经从防御转向进攻。美国与盟友的合作围绕两大战场展开:一个是欧洲及中东战场,另一个是亚太战场。在欧洲,美国与北约成员展开合作;在亚太,美国与盟友展开合作。在欧洲,2016年的华沙峰会期间,美国与北约成员一致承诺,当北约成员面临网络攻击时,其他盟友将集体进行防卫。2017年,美国及其北约盟友讨论成立新的“网战中心”(cyber operation center),但重点也是为了集体防御。2018年,战略方向发生彻底转变。2018年7月北约峰会期间,美国与北约成员达成一致,面临攻击时,美国会帮助北约实施网战。2018年10月初,美国国防部高官又再次宣布,美国为了北约盟友愿意使用网战。在亚太,美国与盟友的合作方向也同样发生了转向。2011年,美澳双方同意把网络防御列入共同防御协定。2015年公布的新版《美日合作防卫指针》只是提出网络空间是新的战场,主张建立应对网络空间威胁的现代同盟关系。同期,美韩在针对朝鲜的网络攻击中也确立了网络空间的共同防御合作关系。2016年8月,美国与新加坡签署网络安全合作协议。但是2018年,美国与亚太盟友合作制定的网络进攻战略出台。2018年2月,美国国防部表示,美韩正在提升进攻性网络能力。

在合作方式上,美国与盟友的合作从信息分享扩大到联合训练。“五眼联盟”(The Five Eyes, FVEY)是美国主导的传统的情报收集与信息分享联盟,包括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五眼”情报系统共拥有120 多颗卫星,能够获取 90%以上的全球互联网数据信息。“五眼联盟”还不断与美国的其它盟友加强合作,共同收集信息。韩国成为该联盟在亚洲的重要信息拦截点。2014年,美国向韩国转让情报设备,并建立“萨德”系统。美日也于2017年签署了网络信息共享协议,通过美国国土安全部的自动指示器共享平台共享信息。除了信息分享,美国还要求联合部队(joint force)加强实战能力,确保在冲突发生或战争时期能够直接投入网战。美国国防部致力于加强盟友的网战能力,近年来多次邀请盟友进行“网络风暴”系列演习。从2006年至2018年,美国已经组织了6次“网络风暴”演习。美国的北约盟友与亚太盟友几乎均参加过美国的演习。美国与传统军事同盟国家几乎都建立了网络军事同盟关系,多国联合作战极有可能成为美国发动网络战的基本模式。美国与盟友之间在打击网络犯罪方面的双边合作也在加强。在亚太地区,美国加强了与日本、韩国的合作。2013年,美国和日本就签署了联合打击网络恐怖分子和黑客攻击的协议,并确定就此举行联合演习。2017年,美国与澳大利亚就打击网络违法犯罪议题进行协商并达成一致。 

 

四、 “社会性权力”视角下美国网络权力的运用

美国作为网络权力强国,在网络空间非常重视多种权力方式的运用。虽然约瑟夫﹒奈将所有权力方式简化为硬权力与软权力两类,但二者在程度上有一个变化过程。本文按照从硬权力到软权力的演变过程,根据程度将权力的运用方式区分为五种:强制(force)、威慑(deterrence)、防范(prevention)、吸引(attraction)、建构(framing)。美国运用这些权力方式的目的就是希望扩大美国网权的影响,让其它国家在网络空间对美国服从与跟随,最终实现美国领导。

(一) 强制

在网络空间利用封锁向对手直接实施强制是美国实施权力的主要方式。较长时期以来,美国将古巴、叙利亚、伊朗、苏丹和朝鲜五国等国列入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名单,并按照美国国内法对上述国家实施制裁。2009年,在美国政府的要求下,微软公司切断了古巴、叙利亚、伊朗、苏丹和朝鲜五国的MSN服务,这些国家的用户无法登陆该通信系统。在全球,古巴是受到美国强制性制裁时间最久的国家,也正因为如此,古巴长期无法接触到电讯器材和互联网设施。这几年美古关系尽管稍有回暖,但古巴互联网产业发展远远落后于世界潮流,古巴人民支付的流量费非常高。

(二) 威慑

美国不断加强自己的网战实力以增强在网络空间的威慑能力。美国网战司令部在2010年正式开始运行,下设多达541个下级司令部,64个网络战空军中队、预备役和国民警卫队,4个空军网络战联队和陆海军网络战部队。而在所有这些部门之上,则设立了 “白宫网络安全办公室”,负责协调所有相关部门。2011年美国发布的《网络空间国际战略》中,就强调:如果潜在敌对国家对美国发起的网络攻击威胁到国家安全与利益,美国将不惜动用军事力量。2012年模仿网络攻防作战的美国国家网络靶场正式投入使用。2013年,美国将网络司令部由900人猛增至近5000人,并宣布3年内扩建40支网络战部队。此外,美国不断拓展同盟关系,敌国如果攻击同盟中的任何一国,都视为对整个同盟的攻击。美国认为同盟本身就是一种威慑。2018年的美国白宫关于网络空间的战略中,明确把“威慑”作为主要战略,可见在未来,“威慑”将是美国网权的主要手段。

(三) 防范

通过窃听海底光缆防范对手已经成为美国最主要的手段之一。凭借技术优势和早发优势,美国已经通过光缆几乎把全球连接起来,成为国际社会跨洋和跨境光缆的头号大国。海底光缆时刻都在流淌着海量数据,成为情报界丰富的信息来源。数据传输的路由选择并不是根据距离最近的原则,而是根据传输带宽的大小,传输带宽越大越可能成为数据传输的路径。美国海底光缆出口带宽水平远超世界其它国家,它也最容易获得数据。美国的海底窃听早在冷战时期就开始了。美国安全局在上个世纪70年代启动“上游”计划,大规模对海底通信电缆进行窃听。美国安全局、中情局与美国海军合作在鄂霍次克海地区的苏联军事通信电缆装置窃听设施,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常春藤之玲”的窃听行动。2013年“斯诺登事件”爆发,揭露美国和英国的谍报机构在全球200多条海底光缆安装窃听器,美国海军“安纳波利斯”号潜艇也大量参与执行“计算机网络刺探”任务。海底窃听虽然没有破坏海底电缆、光缆的正常运行,但损害了国家之间的信任基础,削弱了国家之间关于铺设海底通信设施协议的可信度。

(四) 吸引

美国通过自己在互联网应用层的优势,推动公共外交,传播美国价值,塑造所在国人们的价值观与选择偏好。在2002年美国就成立了“互联网外交研究小组”,研究有关互联网自由的外交政策。奥巴马时期更是将互联网外交提升到公共外交的层次。美国国务院在全球多家使领馆网页推出所在国语种的脸书与推特,方便与当地人沟通。美国的社交媒体在2011年爆发的“阿拉伯之春”中对促进当地局势演变扮演了重要作用。美国国务院还特意延揽阿拉伯语、波斯语和乌尔都语人才,将他们组成“数字外联小组”,参与伊斯兰世界的网络聊天室的讨论,以此引导当地舆情。

(五)建构

美国在国际重要场合重视“议程设置”权力的使用,向全球宣扬“网络自由”话语,力图按照美国意志建构网络空间的国际秩序,以此提升自己的领导地位。2010年,在美国国务卿希拉里的推动下,美国官方逐渐形成“网络自由”理念,并成为美国网络外交的新工具。希拉里在全球宣扬“网络自由”思想,阐述虚拟世界的“公开、透明和人权”,声称美国将把“不受限制的互联网访问作为外交政策的首要任务”。2011年美国发布的《网络空间国际战略》将“网络自由”提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强硬宣称,“国家不能在信息自由流动和网络安全保护方面进行选择……维护网络安全的工具不能压制表达自由和交往自由”。在美国的影响下,世界基本分为两大阵营:英国、欧洲等追随美国坚持更加开放的政策,认为国家尽可能较少介入互联网管理;中国、俄罗斯、伊朗、阿拉伯等国家则坚持网络主权优先,应该对网络空间加强管控;还有一些新兴国家持中间摇摆立场。将“网络自由”进一步确定为对外提升美国影响的主要手段,“美国将鼓励其它国家通过美国发起成立的‘自由在线联盟’(Freedom Online Coalition)推动网络自由”。

 

五、 结语

通过分析美国在网络空间的结构性权力,发现美国的网络霸权基础非常强大。在基础层,虽然作为美国重要物理基础设施的国际海缆在逐渐受到挑战,但美国的国际海缆数量仍然全球最多,辐射最广。在数据中心、互联网交换中心建设方面,美国仍然具有绝对优势。在逻辑层,美国仍然保持着隐形霸主的身份。在应用层,美国为其它国家提供了在国际网络空间赖以运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由此可见,美国在网络空间仍然是霸权国家。

围绕美国在网络空间的结构性权力,美国亦有相应的国际支撑战略。在网络空间,权力具有扩散性。美国利用权力扩散在国际社会形成了三种社会关系。在基础层,美国通过地缘关系支撑其网络霸权;在逻辑层,美国通过业缘关系支撑其网络霸权;在内容层,美国通过传统的盟友关系支撑其网络霸权。最终,美国在三种关系中均保持了主导地位,成功实现了“扩散性霸权”的建构。

在国际网络空间,面对国家、国际组织、公民社会以及分散的个体,美国网络权力的运用方式也非常多元化。美国网权运用方式与运用对象的匹配也日益明确:强制、威慑、防范、建构是美国在国与国之间的网权运用方式;吸引是美国在社会层面对国外公众的网权运用方式。

自上个世纪末期开始,美国凭借早发的技术优势在全球率先进入信息化与智能化。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美国已经形成了强大的全球网络霸权。尽管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在现实世界的霸权出现了衰退迹象,但美国在虚拟空间建构的全球网络霸权不仅是对其在现实世界霸权的互补,也可能会对其衰落的霸主地位起到一定的延缓作用。

 

 

文章来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年第6期

基金项目:2018年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大数据支持下的国际公共危机治理模式及中国方略研究”(18BGJ079)

文章作者:沈本秋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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